诗,是和解的文/刘长华波兰当代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说过,“诗是内心生活和某个外在事物的冲突,但是,一定还存在别的东西——活力。没有活力,我只会有沉默和忧郁的日子。换一天,我感到激动,而且有一个内在的东西,在我里面,那种无声的惊奇。”事实上,“冲突说”一直是西方文论诗学路径上一驾踢踏不已的马车,亚里士多德、弗洛伊德等是其中声名显赫的司乘人员。中国诗文评论中的“诗,可以怨”“发愤著书”“不平则鸣”等诸说也广为人知。诗集《淤泥之子》(湖南文艺出版社,年10月)的作者草树不仅在创作上颇有建树,而且在理论上不断精进,总体而言,其生命体验和诗学机制大体切近扎加耶夫斯基所言。“无声的惊奇”作为生命智慧、诗性智慧,吐露出自我个性的潜沉力量。草树的诗歌生发点细腻、敏感,在常人熟视无睹的事物中能见出令人品咂再三的感触和兴味来,并在表达机理上拒绝一呼百应的腔调和巧舌如簧的修辞,善于捕捉和营构意象,让诗意自行溢出,进而规避了中国古典因“怨”“愤”“鸣”等伴生、次生的过度抒情。诗始于惊奇,也终于惊奇,弧形的精神轨辙生动地诠释了“诗,是和解的”。仁者情怀和解人际以数据核算和效益竞争为发动机的现代化风驰电掣,人际关系紧张于今为烈。叔本华的“欲望说”和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都是充分的见证。李泽厚在学术生涯后期所揭橥的“情本体”自有应对现代化乃至后现代化的“恶果”的动机。沐浴人际关系的温暖,共享欢乐的春天,珍视自己的情感生存,使生活成为艺术,流连于生命的故园情意,此乃李氏所阐扬的“立命”。这就是向诗乃至本体的诗意进发。仁者诗学有将传统儒家诗学予以创造性转化和现代性萌蘖的内在脉络。首先,接受现实中的自己。对自我的接受,既是个体意识的觉醒,也是宽恕精神的流溢。“我穿过无人的人群/月湖树木里长椅虚位以待/浏阳河堤上每一块草皮都可以做蒲团//一个孤寂的位置波光粼粼”(《位置》),“我”在名利场上没有一席之地,但在精神空间中安稳如常、沉着自如、随心所欲,岂不快哉?与之“低音”合唱的作品还有《身份》《鸽子信》《门铃》《结巴》等。一般而言,倍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总与“我”本身的生存境遇和自尊心过甚相关。不过,与其在意他人和社会,与其由此反躬自省和懊丧不已,不如在另一个空间中学会接受自我、升华自我。这一如《结巴》中所写到的“我”不善于在交际场上一展身手和哗众取宠,回到家里,便展开与自我心灵的对话,“没有打断,当然没有结巴/没有炫耀,自然也不需要掌声/聊啊聊,现在以一片键盘的噼啪”。这不是斗气般的自我膨胀,而是自我的适意回归。直面自我、敝帚自珍,怀拥“存缺”意识,内心因此变得轻松裕如、淡定安顿。一句“对自己好点”的口头禅,道出的是人们意识到学会接受自我的切要性和可行性,诗意向着世俗流淌。其次,善待生活中的亲邻。汪曾祺认为,孔子本质就是诗人,其理由基于“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诗意场景。在当代语境中,在精神层面上重提善待亲邻,也包含一定的主体间性意味,毕竟以讲实利威望为中心的传统家族观念正在淡化。人间如果绽放的是骨肉相连的温热可亲,大地便是诗意可居的。《结》写的是一对堂兄弟,因为地基而结下私怨。为了化解彼此的心结,两兄弟决定杯酒浇块垒、泯恩仇。出乎意料的是其中一位不胜酒力,倒地醉亡。宿怨非但没有解决,反而立马升级。末了,通过问卦——人神沟通——死者在冥间力求自家子弟莫要怪罪对方,方才使得双方家庭心结化解。作品真实地虚构了“神”的存在,“神”于其中的至高意义便是他的不计前嫌。诗性和神性在深层次意义上是相通的。善待他人不以换取任何回报为目的,求仁得仁,仁是唯一的目的,正如《结》中的“死者”力求终结冤冤相报,这行为对于他本身而言毫无意义,毕竟他已入土为安。《告别》《风继续吹》《光》等多个篇什是写给逝去亲人的悼词。这既有常态化的伤逝意绪,更有“亲不待”的无奈,“往者不可谏”。《裂隙》则以家族史诗的方式哀叹家族和普遍人际关系的裂隙。《暮晚》《微光》《绵延》这些诗作通过细节表达亲情之动人,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致女儿》《看女儿弹琴》以及类似诗篇在《淤泥之子》中占有较多的数量,相关内容并没有通向父爱如山之类的自我夸饰,而是与对青春、美丽的欣赏和艳羡交织在一起。确乎,怀抱仁心往往意味着“善”“美”“真”三位一体。写给妻子、写给爱情的篇目是诗集中的又一道风景线,如《结婚证上的照片》《红色高跟鞋》《吸奶器》《在一起》《菖蒲颂》《为妻子生日而作》等。它们与诗作《父亲》等一样尽量不做“天下第一情”式的话语喷泉,让人还原成人,让细节说话,让真实在回忆和现场中客观再现,譬如一双红色高跟鞋曾引来“警察抓嫖”的闹剧(《红色高跟鞋》),但青年爱情的凌乱和“残酷的真实”莫过于此。最好的善待即以真正的人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亲情。最后,“和同”周遭中的人世。《万物各安其所》中以“糖果”“鸡蛋”“月季”“黑夜”等排比意象各得其所、美美与共,“不在某个狂妄的人身上纠结/就是恼怒于网上日日新的荒谬”,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对自由精神、大同意志的追求,“虎刺梅的刺有毒/并不飞出来扎你一针”,类似警句写作,但不失点睛之意。从这个角度而言,提倡“消极自由”的以赛亚·伯林原本是一个诗人。“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震惊于他们和湖堤上杨梅树本身/构成一种不可言说的言说”(《年嘉湖偶感》),万物都有言说的均等机会和权利。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拒绝某一主体的嗓门独开。作品在抒写一派“岁月静好”的意境之外,也蕴含着万物齐一、美而不言的神秘体验,而这些正是源于康德所说的“静观”。《北京的乌鸦》《银锭桥》《故宫》《颐和园》等纪游而非采风类的作品,同样显示出作者平视,或者说是以长镜头扫摄人间风景的话语姿态。“惯看秋月春风”,既是冷峻中的热情,又是热情中的冷峻,在“齐物”中诠释了何谓礼节。勇者气魄和解事“执”“破执”的精神内核之一就在于达成和解,其中就包括自我革命的成分,需要勇气流贯其中。诗歌创作在本质上也是在“破执”,诗与禅之间的互通关系也是不争的。“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淤泥之子》忠实地呈现了抒写者在对待许多让人纠结的古今之事上,最终达到释然、坦然的心路历程。这样的和解过程,同样是因心灵的异动而书写诗的过程,无论从生产机制还是美学意蕴而言。第一,以欣赏者的眼光化解奇异之事。古希腊人认为惊异是哲学的发端。作为诗性思维的遗留,惊异往往与人的天真和童趣品格联系在一起,它意味着世俗和世故的尘埃油垢掉落下来,毫无机心地对生活和外在世界保持好奇心,并为通向进一步的探索、钻研乃至惊人发现做铺垫。当然,惊异也有可能沦为恶趣,所谓少见多怪,一味沉溺在猎奇之中。所以,采取何种视角和态度理解奇异之事就变得十分关键。投以欣赏的目光,就是逆转恶趣、实现诗性拯救的重要路径之一。《房卡》记叙的是主人公入住宾馆的奇遇。“一种奇异的喜悦涌上心头/墙上的挂画,书架上的小说和诗集/无不勾起我的好奇”,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宾馆即落脚点,诗中的宾馆却有点不一样,它还是文学爱好者的温馨家园。“拉开窗帘,异乡的万家灯火闪烁”,从欣喜到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不在》实际上是对“不再”的反思,妻子某个时刻在餐厅的举手投足让“我”惊艳、走神,她年轻时的动人之处似乎又活现了。妻子的美是一直在的,而“我”熟视无睹,是因为岁月不居和生活的一地鸡毛,两人“不再”营造情爱的氛围。《初雪》从标题上就给人关于美的无限遐想。作品描写了大人撒谎隐瞒人数借以逃票之际,小孩子冷不丁主动交代身份要求补票。小孩子的言行让人猝不及防,戏剧性冲突出现,而另一方面它又从本源上诠释了何谓本真无邪,其行为令人赞赏,从而化解了其中的紧张和意外。如果人们从不对谎言和有机可乘心存侥幸,而以真诚、真实为理所当然,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诗的天命之一,在于召唤和拯救。第二,以物性审美转释眼前“意难平”之事。《雾霾诗》是有感于各种“烂诗”将诗坛搅得乌烟瘴气而发。这样的局面令人愤懑,但“银杏立于否定之中/飒飒抖落开来,如此清晰”,这样的审美意象就是一场治愈与修复,在整体写作结构上有种“撒出去”的意味,格局和境界也随之扩大、革新。如果陷入“意难平”中不能自拔,就会成为杂文式写作的精神构型。物性审美与“意难平”的和解,这不是向对方被动或犬儒式地投降,而是在斗争或者退让中,完成主体的自我完善与超拔。退让比匹夫的斗狠更需要勇气和智慧。在结尾部分,通过一个美的意象来转换与类比前文中“意难平”的情境,突显出草树诗歌创造的艺术个性。而且这完全异于那种以惊人之句或者警句格言总结全文的写作,禅偈式的意象来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它带来了艺术性的敞开和无限阐释的可能,令人觉得美不胜收和余意不尽。《水缸》中的“一只瓢在清水上静静浮着”对应着“富裕时代的流失的良心”,《声音中》中的“一滴水的空响镂空了一个春夜”意指着“说谎的声音就像泥石流”……种种“意难平”除了有对现实的批判,亦有深沉的悲悯与感触。《篝火》中的“小表弟”离家出走,几乎冻僵,幸有好心人生篝火予以救扶,“寒夜大地编织一个灿烂的花环”。《灰之诞生》主题是哀悼亲人,以“一朵白云浮在广漠无边的虚空”作结,既是为亲人祈祷,也是安慰自我。第三,以时间之问填平创伤记忆。自述身世的内容占据诗集《淤泥之子》很大的篇幅,中间既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乡土之隔,又有“血色浪漫”的株洲爱情,还有“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贵州创业……“创伤记忆”与诗歌和文学创作的生产机制与情感基调密切相关。创伤记忆进入美学范畴,至少有“两重门”需要洞开,一是有时间之差,二是作者“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人格修养。创作将创伤记忆呈现出来,也就是所谓的释放、和解、净化,尽管可能引发出一段永恒的、巨大的创伤记忆来。《爱情丛书入门》《红卫桥》《魂归株洲》等,都是作者在重拾株洲的记忆。在时间之手的调弄之下,曾经的慌乱甚至荒诞,都显示出世事的多维和人性的丰富。创伤记忆总体上都凸显出了作者的时间之问。时间之问与创伤记忆达成了“熵平衡”,它提醒主体应对生存本身有所观照。尤其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