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焦虑。”
“典型的毕业综合症。”
她抬头看向对面变绿的指示灯,抬脚往前走去。十月的早九点,一些凉意混着流动的空气,像未全放进嘴巴里的薄荷糖,格外沁爽轻盈。
两人规划好周末抽一天时间出门走走,于是坐地铁来到了名叫“丘稻田”的地方。游人很多,本地的还是外来的分不清楚,多是中年人带着小朋友,或是三两老年人慢悠悠的相携走着。没有全*透的高高的树,不远处淡绿色的山,视线被自动扩宽了一倍,变得不再拥挤。
她无法完全感受他的焦虑之处,因为毕业已经很久,好像上次在校园里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有了怎样的思绪波动,通通不太记得了。她不擅长时不时地回过头缅怀过去,不论是值得铭记的,还是被冠以羞耻的时刻,过去发生的就好似一张张燃烧着的,被风剪碎的草纸。对于她来说,这种自动遗忘的技术应该算是好事情。
她仍顺着他抛出的话题说道:“你在焦虑什么?”
丘稻田占地约有亩,是清朝皇家籍田的遗址,圆形的田地被十字型田埂分割成均匀的四小块,每块种上了不同的蔬菜稻谷。今天天气质量实在太高,近似于湖蓝色的天空薄薄的覆盖于穹顶,阳光从容和煦洒下来,身体只觉得暖和轻。他们顺着外圈土地往前走,视线捕捉分割一块块具象,收入脑中:站在地头弯腰割稻的农人;排着歪扭队形带着蓝色小帽子的幼儿园学生;还有穿着各种颜色、薄厚不一的男女,填充了视线的缝隙,让他们脚步变得停停顿顿,比早些刚见时候要放松。
研究生将要毕业,可他的论文迟迟卡在导师那里不给通过,仅凭几张聊天记录判断不出两方谁错在先。一方咄咄逼人,一方礼貌到称得上漫不经心:“麻烦老师了、我明白的、我会抓紧时间修改”这样息事宁人的套话占了大半篇幅。他跟她抱怨这些也轻描淡写地带过,只是不再一味放低姿态,明着骂那位姓王教授的时候,他的狠戾乖张才悄悄显现。
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她跳下田埂,去看地头包装好的稻米。
“我以为这是自家种植自家吃的呢,原来是包装好拿来贩卖的。”
她指了指包装名,白色的米粒鼓囊囊填充在袋子中,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他站着没有应声,只是低头看着她,脸庞化成一团阴影,遮挡住大片日光。
“姐,我能问你借张信用卡吗?”
他前趋一步,向她伸出手。她没有想上来的意思,本能的脱口而出:“要卡做什么?”
“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新店,需要一点的资金投资。”
“算是变相的借贷?”
“怎么能说是借贷,你我间“,他顿了顿,声音放低:”等我有了一定马上还你。”
“只汇一次,半年内我一定尽快还上。”
一些闲散的气氛被有些暖和的温度悄悄消融了,他神情中一些谄媚的成分也稍纵即逝。很大一片暗绿的红薯秧杂乱地纠结在前方,有三两孩童费力地用铲子向下挖取红薯。她想起父母隔三差五总要煮锅红薯粥,之后听医生说粥不能每天都吃,会令肠胃蠕动能力变差。红薯地尽头搭了顶简易帐篷,下方有几位带着像是志愿者帽子的女人坐在木桌前,她招呼他去看看,他有些犹豫问踩红薯地是不是不太好,她用眼神扫射了一圈,指着脚下一条略微隆起的土道。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帐篷前,那块明码标价的牌子放在桌子正前方:割水稻:元八平方;番薯(包括藤)50元五株;萝卜12元两个。
“汪汪特别喜欢吃红薯,它几乎没有不吃的东西。”
“汪汪?”
“这就不记得了?”
“我想起来了,你养的那只狗,是不是又胖了一圈了。”
“它架子很大,跟同龄狗相比,它并不算胖的。”
她背对着这些女人,想起这条现在在院子里面的狗,它一定很安静的趴在花盆旁。昨天把白掌移植到新买的白瓷花盆里,它就一直蹲在旁边,两只爪子搭在报纸上,黑色的像长粒米一样的指甲泛着哑光。耳边可以听到指甲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她抬眼看去,狗也安静的盯着她,纹丝未动。
“今天天气实在太好,周末即使只有一天休息时间,也不能总是待在房间里面。”
她心情很好,周末这一天的全身心放松就像救命稻草。其实下班后也好像没有多少自己的空间,要先做饭,不管是简单的炒蔬菜或是炖煮塞满冰箱的鸡翅肉块,都需要一点点来,越急味道越差。而先于她下班的丈夫做菜只会简单的加盐加鸡精,几顿吃下来,索性让他什么也不用操劳,只需要先把东西洗净切好,等她回来入锅制作就可以。周六晚上丈夫把前天剩下的米饭熬成粥,因为剩饭与香肠同蒸的缘故,等她拿好碗筷、掀开电饭煲,一股油腻腥气扑面而来。米饭粒粒分明,疲软的就像缩小版象拔蚌,红彤彤的板栗薯飘在米汤上,食欲登时就减了大半。
“我更愿意去跳跳舞,我之前传在视频号上的机械舞跳的怎么样?”
她其实并没有点开,好像动作重复度极高,只不过打乱了手臂运动轨迹,反复在固定区域不断做机械动作。舞如其名,她笑了笑:“很好,这东西我确实不太懂,看到旁观的同学都在拍手,那肯定不会差了。”
她对情绪的捕捉到了敏感的程度,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过滤法则:哪些情绪要放大来看,哪些情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让它溜走,她自有一套判断方式。而他属于这个年纪的狂妄和不知分寸被隐藏在刻意的谦逊之下,只是极易被看穿,于是她由着他来,好像圈禁的狗,一切都可以好好说。
日光持续浸润土地上的这些人,眼前的景色随脚步移动一点点过渡变幻。他们顺着小路走入一座木制简易凉亭中,水面低垂微有波澜,反射并不晃眼的光波,好像在为眼前景打光。一切都轻柔的正好,她倚着柱子向远处望去,视线被近在咫尺的再力花遮挡。叶片已经不像夏天那样青翠,一些发*的叶夹杂在其中,却比夏天看起来更富有层次,她俯下身子,斜着往上看去:蓝天与叶尖接壤,像是展开的背景画布,留待任何人在上头添画涂抹。
他突然出声,一句话支支吾吾说了很久:“我不太喜欢你们家那位的性格。”
她转头看他,被吊起了兴味:“哪点让你不喜欢?”
“一种对现状满意的腐朽状态,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凑合。”他把手机拿在手中不停地翻转,微晃着身子。凉亭不远处,一位戴着渔夫帽,穿戴严实的女人在费力想坐到箱子上,她手边的收音机传来一阵阵不太清楚的广播声:“我们很多中老年朋友由于平时不注重饮食,容易……”
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侧面有一块形同硬币大小的紫色痕迹,她不禁把右手也放在自己脖颈处,细细摩挲,感受那几颗越长越大的湿疣是如何在颈纹中企图藏匿隐形的。他就像一枚待发射的火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消磨他的热情,想要一飞冲天的劲头就像待喷发的活火山。
只是她从未觉得这一刻离火箭这样远过,从未觉得她与丈夫是如此的贴近,贴近到她忍不住反驳,甚至怒火中烧到想要骂出口。她用手指抚过再力花的叶片,看那个女人依旧在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听广播。
夜,她送他出卧室。
茶几上没有断电的风扇正在左右摇晃,橘红色的扇叶转成了一枚硕大蛋*,呈半圆形向两边扫去。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温度突然在十月的一个下午降了下来,她的感官被冷气催得异常敏感:小声说话的虫群、近处饮水机烧水的细小轰鸣、棉质拖鞋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摩擦声,通通被一并打包塞进脑袋,让她心生烦闷。在他脖子上所留下的抓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像一条条雨后爬出土的蚯蚓。她知道在一些看不见的角落,这样的小生物还有一些,蛰伏在布料之后,生命极短,不用很久就会消失。
她裹紧睡衣,叮嘱略有些慌乱的他明天不要急着联系。他消失于褪色对联之后,所有声音仿佛一瞬间也跟着消失。
自从白掌换盆之后,长得愈加旺盛,像缩小版的再力花,只是叶片更加紧促短小。她把发财树和虎刺梅也搬到了院子里,和白掌放在一起。而汪汪下个月就三岁了,它是一只从沈阳空运过来的狗,黑色的指甲,瘦弱但有力的前爪,今天没用牵引绳把它拴起来,它一定老实趴在窝里面。
电扇许久不再转动,直直的对着她,像一株永远不会死的植物。她回想之前即使开一档,风也吹得很烈,这风跟着摇头的角度,带有很浓的深秋的腥臭,疲惫地吹过沙发再掠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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