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和他的花事儿
在我的住处不远,也就是云岭社区和城中村南解接壤交错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花圃,里面种养着一些常见的花花草草。透过围栏,经常能看到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穿梭其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我没有往心里去,虽然也喜欢看别人家花木葳蕤的气象,也觉得绿意能给人温馨,开花能让人欣喜,但我和太太委实是养不了花的。不管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那些绿植,经过一下我们的手,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只落下些大小不一式样各异的花盆儿而已。
倒是我们家狗狗大旺,每次经过花圃的时候,都要模式化地向前冲锋一下,试图挣脱系在颈项上的链绳。花圃里面有一只常年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此时也极力地配合着大旺亢奋的情绪,紧贴着笼子边可劲地蹦跳和转圈。两只狗在肢体呼应的同时,又狂吠不已,音阶和节奏都极其相似,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兄弟。
虽然有这样的地利和狗和,但缺少天时,我还是没有迈进花圃半步。
金枝玉叶的花语是“永远在一起”
有一天太太从外面回来,问我注意到那个花圃了没有,我说有看到,她说,听说那个花圃的主人,原本是不养花的,只是朋友去远方,把花寄养在他那儿,养得久了,养出感情了,被成为一个花匠。
我平生就喜欢这种无心插柳的故事。大约是平日里见到刻意为之的事情多了,便对这种机缘巧合的半路出家颇为上心。
于是在一个下午专门去了这家花圃。花圃的主人见来了不速之客,并没有太大的热情,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地忙起他的事儿。为了缓解尴尬,我说,拍些视频,做个抖音,主人说,你拍吧。
我既没有拍视频的专业设备,也没有做抖音的专业素养,完全是随心所欲由着性子来。什么纵摇横摇,什么前推后拉,都是在抖音里囫囵吞枣看过之后,照猫画虎般的摆弄起来。
看我认真拍的样子,主人大约觉得不好意思,便奔我而来,跟我说他的故事,说他的花事。
春天的雅乐之舞
他的老家是县西的贵兰村,我说出之前一个同事的名字,他立马说认识,但再说别人的名字,他却颇为含混。他在村子里待得时间很少,和我们县西很多人一样,早年也在外面跑化工建材。
我工作的第一站在某企业管理部门,成天就是和化工建材企业打交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万荣化工的滥觞,最显性的标志就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当时有个著名的民谣说,“下了谢村坡,化工厂比猪窝多;一个人,一口锅,一根棍棍胡求戳……一夜能挣一万多”。正是那个时候的野蛮生长,万荣的化工建材从业者才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也精通了市场经济法则和聱牙诘屈的化学符号。每个在外面闯荡的万荣人,不管是圈地开厂的,还是背着包包在工地上跑推销的,都是一部励志传奇,都是把万荣名片推向全国的不小流量。主人常年在北京跑化工,却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成天要见人,要社交,太累了,不容易。
亦药亦食亦开花的田七
像是倦鸟归巢,十年前他从北京回到万荣,在南解村买了地,盖了房,然后给家里买花,替别人管花,越买越多,越养越迷,慢慢就有了执念。
冯仑说,男人一旦相信了理想,就和女人相信了爱情一样,拦都拦不住。家里养的花多到无处安放了,他就在门口租了一块地,开始了疏离人间烟火的花匠生活。
都说万荣人聪明,并不是万荣人生来脑子就好,而是万荣人的学习内因无与伦比。万荣一些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不仅学历起点低,而且脑瓜也不见得有多么灵光,只是他们进入社会这所大学之后自加压力如饥似渴的学习,才有了那些刻写在骨子里的学者风度、专家气度和优雅谈吐。
浑身带刺的清秀佳人虎刺梅
通常意义上的花草,都是些或艳丽或雅致或蓬勃或含蓄的绿植。花圃的主人迷的却是盆栽。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绿植是一种平实的存在,而盆栽是一门高端的艺术,要懂植物学懂力学懂几何学懂美学,养盆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长期的坚持和精湛的技艺。说到底,是始于热爱成于坚持终于技法。他满心热爱了,也笃定坚持了,却不得技法,就要自掏腰包去报班学习。老师问,你多大了?他说,快五十了。老师说,收不了你。他问,为啥?又不是不给你掏学费。老师说,因为你年龄大了,脑子里面固有的东西太多了,我们要的是一张白纸。
他不是一张白纸,却是地地道道的养花小白。不懂气候,不懂土壤,不懂浇水,不懂施肥,不懂修剪,甚至连许多花都叫不上名字。反正是揰下这摊子了,他就向县城附近的养花师傅学,向网上的资料和视频学。如果非要说他有老师的话,那这个“老师”就是“失败”。
这位“老师”曾让他黯然神伤。之前每去一个地方,他都要逛花市。看到中意的,就毫不犹豫地买回去。因为不懂,多掏了几倍的价钱,当了无数次的冤大头。这些都没让他难过,毕竟是看上了,喜欢了,但是看到许多花在自己手上枯萎死去,他实在是痛彻心扉。这种对生命的敬畏和悲悯,更加坚定了他养花护花的决心。
文似看山不喜平,盆栽也是一样,曲径才能通幽。盆栽技法要求一寸三弯,光扭枝定型的铁丝,粗细就有0.1到8个的十几种,根用多粗的,枝用多粗的,梢用多粗的,都是在实践中揣摩出来的。他每次都是慎终如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稍微马虎一点,损失个万把块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浑然天成的枸杞盆栽
自然是恒久的魅力。盆栽里面的石头取材于自然,镶嵌在石头缝隙中的枝条也取材于自然。路边土崖上无人问津的野生枸杞、山沟里的荆条竟是极好的材料,这让人始料未及。特别是枸杞,根茎沧桑,叶片细小,培育出的盆栽高低错落,层次分明,再加上红玛瑙般的枸杞点缀,最是鲜翠欲滴,美不胜收。
每次把枸杞根刨回来,还得在花圃里面先寄养适应一段时间。野生植物的生命力旺盛不假,但毕竟是变了地方换了环境,就像要把野兽驯化成家畜一样,必须盘去其放荡不羁的野性。
俗话说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行家赏盆栽,要看根部苍老的年性。年性越久越有价值。急于卖钱的师傅多是人工在石头上锯上一道槽,再把野性枝条嵌入进去,覆土培育。只有舍得花大把时光去打磨的花匠,才肯在石头上寻找天然的缝隙,浑然天成地把树和石、动和静契合到一起,再经年累月地去培育,甚至是一代代花匠接力维护,才会收获价值不菲的盆栽。
颇具文人风骨的文人树
花圃的主人谦虚低调,但这不妨碍他对标一流。他张口就是中国盆栽中国工艺,这跟我们言必称“中国万荣”的格局和视野如出一辙。冠以“中国”字样的作品自然会有许多流派。岭南派有一款作品叫文人树,又叫素仁格,据说是素仁和尚潜心钻研出来的。饱满而简单的枝干,代表文人的内心充盈和外在孤傲,到了树梢又急速向下垂去,如飞瀑一般,代表了文人骨子里的谦卑和礼让。可以说花圃里的每一款盆栽,都是作者对纷繁人生的感悟,对迷茫心灵的救赎。
在花圃待久了看多了,过去养成的一些审美也受到颠覆。盆栽的好坏,是看骨架而非枝叶。骨干架势好,一个作品就挺拔灵动起来了。就好像有人光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身材臃肿比例不匀,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照样提不起精神来。小时候跟着大人买牲口,懂行的也是先要远观一下,看牲口骨架走势怎么样,没有谁会在意牲口眉眼的好坏。
草本多浆仙人球
仙人球的故乡在南美洲。世界上最有名的四种仙人球都被他囊括在自家花圃里,个个都是金贵得不得了。有次一位妇女带孩子过来买花,说是要给学校交,看到一盆仙人球后,非要掏十块钱拿走。他说,我这买的时候都掏了两百多呢。妇女说,两百多,这么小就两百多?
大小不是定价的绝对尺度。早些年买货兴搭东西,比如买个西瓜搭个西红柿,买把椅子搭个小马扎。有人到商店里买块钟表,掏了钱拿了货后,对售货员说,你给我搭块手表吧。为啥?他觉得手表小,不值钱。
花圃的主人常常陶醉在自己心爱的盆栽里面不能自拔。没有活干的时候,他喜欢蹲在花棚里,听花草之间的窃窃私语。这是中了魔法,还是伤了脑筋?都不是,这是悟出了生命真谛,活到了忘我境界。满室的花儿,都跟他的孩子一样,是时光和岁月的宠儿,是心智和心血的沉淀。
万荣人讽刺人不务正业常说“你弄那干啥哩,能当饭吃啊”,盆栽的确不能当饭吃,而且还影响吃饭。因为你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贴赔进去了,大把大把的银钱踢蹋进去了。有人劝主人不要太挣气,主人便在花圃的门口腾挪出一些地方来,养了些大众都能接受的绿植,拿绿植卖的钱来接济不好卖又舍不得卖的盆栽。
围栏里的薛氏花卉
花圃的主人喜欢归纳,他举起三根手指,说,自从侍弄起这些花花草草,什么病啦灾啦的都滚得远远的了,这叫身体好了;晚上十点上床睡觉,早上五点起来养花,这叫生活规律了;喝酒啦打牌啦谝闲啦统统都停了,这叫简单清澈了。是啊,简单清澈,应该是对付尘世喧嚣人生繁杂的最好招式。
这家花圃的名字叫薛氏花卉,说明他的主人姓薛。薛什么?我没问,他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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