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辉艳,年出生于广西灌阳。出版诗集《高处和低处》《心中的灰熊》。曾获青年文学·首届中国青年诗人奖,《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等。鲁院第9届高研班学员,参加诗刊社第3届青春诗会。“美丽南方·广西”文学系列创作项目签约作家。?
◆世间的事
曾经的仇人,重修于好
他们拥抱,之后互赠食物
身体打开,风一下子
将她灌满
一张饱涨的帆
没有见过大海
多年前推平的旧坟
又垒上新土,变成新坟
仿佛,那里面的尸骨
重又死了一次
◆在理发店
一头黑发无声掉在地上
一头黑发里有无尽的黑夜
整个中学时代
我的头发长长了
妈妈和我去集市
人群中寻找拿剪刀的人
多么贪心的收购贩
妈妈的头发,在咔嚓声中
剪得只剩荒野
最后被扔进蛇皮袋
换回活命的钱
无声地,在心里哭着
细心的发型师
让我看镜子里的发型——
哦,我确信,妈妈的头发
又长回来了
黑夜覆盖了手拿剪刀的人
◆湾木腊密码
银杏掉光了叶子
伸出凌厉枝干
分割湾木腊的天空
一些人从集市回来
一些人,带回外省的尘土
而某个屋檐下
传来哭声
有别于尘世的热闹
他们的母亲,死于大年夜
但没有人听出,那爆竹声里
微弱的哭声
天亮了,他们来到山腰挖坑
埋下母亲。但无法解开土地上
关于生死的密码
◆父亲
粮坝消失了,只有散乱的石头
堆在河滩上。面对一座
再也不能蓄水的大坝,父亲的眉心
一直没有松开。他默默地
往江水里扔石头
像扔出一颗颗水雷
并在他心里爆破
因为激起的浪涛太大,他摇晃着
走下大坝
放弃了手里的最后一块石头
◆在洛古河岸
捡到了玛瑙的人
在岸边发出惊呼
人群涌上去
他们的脸庞
有洛古河的蓝色和喜悦
我没有捡到玛瑙
在斑驳的石头中间
一根白骨,突兀地躺在那儿
我没有声张
甚至没有惊动一棵老鹳草
◆妇科病房
她刚刚做完子宫切除术被送到1床
三小时后,她清醒过来:“它已经完成任务,我再也
用不着了”这世上最温暖的房子她失去的那部分仿佛正被一个黑洞所替代她的丈夫,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拿着水壶去了开水房后来我下床走动偶然经过开水房旁边的楼梯口瞥见那个男人背对着坐在楼道上抽烟他的身旁,有一个空泡面盒里面装满了烟头
◆壁虎
几乎是一瞬间的,它的影子
猛然映在玻璃杯上
我的手迅速抽走,抬起头
那是一只壁虎,趴在落地玻璃上
静止得像是没有生命
它的存在,是为了与这喧闹的餐厅
形成某种对立?
对面的人,还在滔滔不绝
谈论暗物质
我喝了一口茶
——杯子上的影子消失了
包括落地玻璃,那儿空空的
壁虎仿佛从未出现
它产生于某个念头
最后又消失在某行诗中?
◆高处和低处
十分钟前,他仿佛被吊在空中的脚手架上
在快要竣工的3层高楼建筑工地
他被替换下来,脸色煞白
“我有恐高症。我讨厌不着地
和临死的滋味……”他说着
双手抱头,哭起来
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夕阳扳住他的肩膀
往生活的水潭里猛按
过了许久,他浮起一张沾满泥浆的
无助的,年轻苍白的脸
大口喘气,他的鼻子几乎
碰到了空气中锋利的刃
他把自己割伤了,打着喷嚏
走向那条刚铺好沥青的公路
◆手铐
K1路进站时,人们
像一群密集的鱼苗
哗啦一声涌上去
我迟疑了一下,落在后面
不得不夹在过道中
这匆忙、拥挤的生活
不得不爱,不得不接受
举起双手,各拽一个吊环
哦,耶稣受难的姿势
座位上,一个坐在妈妈怀里的孩子
仰起头,指着那些晃荡的吊环
突然大声地说:
“看,好多手铐!”
车厢里一阵哄笑
笑得最大声,笑出了眼泪的
是那些手抓吊环
因为惯性,险些摔倒的人
◆迁徙
他冒着雨,去取一个朋友的遗骨穿过香蕉林,接着是剑麻,遇到陡坡,爬坡后来是平地。这是一个人的安生之处他随身带着镐头和手巾雨渐渐大了,泥土中的骨灰坛现出具体形状他小心翼翼捧着它,用手巾擦拭,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骨灰被倒入另一个坛子他用衣服包裹它,带走了它。那里面装着另一个人的一生,有些幸福,有些泪渍现在只是骨气:有一点点重,有一点点轻他心情复杂,冒着雨下山穿过剑麻地,还有一片香蕉林现在他找到了,他认为是他最适合安眠的地方。第二天,他来到城市之后的事情,他可以暂时不管
◆发言
那些枝蔓一直延伸到了屋顶
最后遮蔽了天空
我走进亚麻地。我看见了褐色的麻花
印在我的粗布纱上。在十一月的露水中
灰色田鼠叼去了我的清晨
但我只告诉你生活的冰山一角
我嫌自己表达得足够多
而侵犯你的想象
如果我曾经喋喋不休
请原谅,那是我遭遇了低谷
一旦我走出这片荒地
我对生活的发言,将惜字如金
◆银河之夜
我也有一条铁道,通往银河
它铺在白云上,冷冰冰的,比彩虹还动人
那天凌晨,我生下一个孩子
他清脆的哭声像是从月亮里传来
他有银河系一切肃穆的美和悠远
他游荡在我黑夜的铁道上。没有一辆列车
沿途到处都是,紫色闪光的龙胆花
◆奶奶
她是被风吹老的
牙齿一颗一颗,掉落在秋天的泥地上
却不发芽。她猫着腰睡觉的样子
多么像是一张蓄势待发
但丢失了箭的弓
她无力起身,说话语无伦次。“你是微微。
聋子做的豆腐花好吃。你是那个
30岁死了男人的寡婆子吗?”
脑子仿佛麻绳缠绕,如此
混乱,无法认出她的亲人
深冬的窗户敞开着
风呼呼地灌进来。“你看,死了的人在哭,
来找我了。”她端着海碗吃面
张着空洞的嘴咀嚼,鼻子眉毛上
沾满浓稠的面汤。饥饿似乎无足轻重
吃和睡成为,必须的形式
她计较生死,喜欢彻夜开着灯
“我怕黑,怕那边的人,提前来接我……”
矜持是很久远年代的事情
我的父亲,正为她烘烤着尿湿的棉被
“谁在我床上泼水?我生好火,
你们这些瞎眼人,又弄熄了它……”
她企图还原破碎的记忆,想要借助生命里
最后一点力量,踩在她曾踩过的土地上
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这使我相信
她又恢复了神采奕奕
当我搀着她,她转过身来看我
“你是那个种桂花树的人,记着
给我留着花粉好酿蜜。”
◆露天电影
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放映员到了这里——
麻村二街。*昏收起它的翅翼
孩子们早早地等在场地中央——
一个惊奇,一个投映在银幕上的自己
但他们的惊奇这么少。他们再也不会
绕到银幕的背面,因兴奋而发出尖叫——
一个时代带着它缺席的手臂前来
一旁观望,但不鼓掌
◆一度
一度,纵使那尖锐的仰角带来左门之疼
和一只渡河的狮子,转身形成铁锈堆积的
钝角。甚至黑黢黢的山冈,作为填补我们
生命中看似缺席和坠毁的
那部分:一度,仅仅将虚妄所剩有的
献给岩石或木本
沿着群山,我们相对而立
夜晚一度在你我之间逡巡,欲言又止
◆木匠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给生活
打制了一扇光鲜的门。那时他很年轻
他走进去,锯榫头,打墨线
哐当哐当,又制了一张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来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来。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饭的桌子,椅子,梳妆用的镜台
他把它们送给别人。之后
他用几十年的时间
造了一艘船。“我要走出去,这木制的
生活……”他热泪盈眶,准备出一趟远门
然而他的双腿已经僵硬
他抖索着,走到月光下。这次他为自己
制了一幅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对他一生制造的无数木具
这是惟一的,专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场的
◆在南宁港空寂的码头
很快,这里将弃置不用
玉米、豆粕和鲜鱼,装运它们的船只将绕路
抵达另一个码头。每天来此等候买鱼的人
去了新的集市。一个搬运工,来自隆安或蒲庙
脸上有沙砾的印迹。他忙着整理行李
脸盆,衣服,吃饭用的锅碗,统统塞进麻袋里
被褥已用麻绳捆好,放在门前的空地上
他最后一次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
一个口盅,一把牙刷
他把它们也塞进麻袋里
之后站着抽了一支烟,抓抓脑袋,想起了什么
朝晾衣绳上,取下那条红色裤衩——
刚才它还在风中,哗啦啦的,旗帜一样飘扬
我们来到此地
既非买鱼的人,亦非搬运工
我们远远地,站着拍照
试图定格这空寂的码头
儿子专心地挖掘沙子,用他的玩具铲
那个挑行李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
大声咳嗽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空寂的,最后的码头
◆幸好
“你随便说吧,我什么都干过。”
雷蒙德?卡弗,一个普通人
他那双粗糙的手
在阳光下挥舞
并没有被锯木厂的利刃锯断
他来到停车场
在发出霉味的仓库里
搬运,清洗
得到食物和钱
这之后,他回到那个租来的屋子
在餐桌上铺开发*的稿纸
谢天谢地,幸好他没有放弃诗
◆虎刺梅
新烟小学的围墙开满了虎刺梅
我站在小桥上,镜头调了一下午
还没有拍出它们最美的样子
太多的刺遮挡着它们
孩子们围过来
我打开镜头盖
直到电池耗尽
才看见那个小女孩
她头发蓬松,手指上缠着胶布
躲在人群后
是一朵我聚焦了很久的
虎刺梅
◆猫儿山以东
有时,我独自一人
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仿佛有风在推着我
当我到达华南之巅,我看见了
低处更为美妙的事物。在它的东边
一条通向纵深的小径
我沿着它,越走越远
渐渐远离了高处和众人
渐渐的,听不见
他们的谈笑声了
我穿梭在灌木丛中
群山将我掩藏
群山啊,藏着顽石像藏一块璞玉
那么窄,又那么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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